“你问出来了?”
“嗯。”
“在哪里?”
“落霞山。此番还得再转道那里。我本以为他会随身带着,等到事成之后出示众人。不过,走一趟就走一趟吧,反正也不远了。你又想去得紧。”
谢陌的确是想去,可是出了这种事再去就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了。
萧槙看她的面色,越发的郁闷。
谢陌心情不好,煜儿很乖觉,乖乖靠她坐着便是。燝儿还不懂看人脸色,照样的黏她,察觉到不被关注就小嘴一瘪开始哭。而两个孩子的爹,则一直黑着面孔。只是在燝儿哭着寻求关注的时候,煜儿会偷笑,趁他爹没留神的时候偷偷瞅过去。
谢陌便恍然,大的和小的都一样,嫌她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只煜儿更争气些。
萧槙嘟囔,“我都要走了,一走至少是几个月不见。那日抱着我不舍得的是谁啊?一转眼就丢到脑后了。”
谢陌不由得好笑,燝儿也就罢了,你做出这副弃夫样是要做什么。不过经由提醒也的确是想起了此趟落霞山之行后他便要亲征。怪不得她走神他这么不满呢。
怀里的燝儿停下哭声,伸出小胖手拉扯谢陌腕间的绿玉镯。正在试着那手镯与谢陌手腕间的空隙可以让他插入几只手指。
萧槙抬眼看向煜儿,后者立即道:“母后,弟弟该午睡了,儿臣唤乳母过来抱他。”
煜儿出去以后便没再回来,乳母也很快来把燝儿抱走。
屋里便很快剩下谢陌和还在别扭的萧槙。
谢陌正待哄他几句,却听外头有人松了一口气般的说:“皇上,娘娘,不语大师到了。”
这两日,皇后的情绪不佳,连带的皇帝的情绪更不佳。不但伺候的人,就连炜儿熠儿荻儿兄妹都格外小心翼翼。所以,此时闻说不语大师到了,人人都松了口气。
萧槙和谢陌站到门口相迎,随不语前来的果然是面壁。谢陌此时已知他与此事的确是没有关系。此时看着他淡漠悠远的眉眼,面孔还是那平凡的面孔,却陡然多了一丝出尘的意味。才知道明光说面壁顿悟,看破了红尘竟然是真的。
怕萧槙留意到,谢陌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眼光转回不语身上。方才见到他,脸上还有些发白,想来是伤还没痊愈就急急上路了。
“皇上,此番太祖遗诏在贫僧手里遗失,到落霞山请罪请准贫僧同行。”
谢陌心道,停在此地本来就有等您老人家的意思。不过萧槙的本意是等您一道游山玩水去。倒不是要带着一同去请罪的。
次日,大队人马终于离开行宫,往落霞山而去。
在行宫停留了将近十日,一开始众人都很高兴的在此休整。虽然被约束不得出外,倒也没什么抱怨。后来出现了洛王企图谋朝篡位还引兵来袭一事,众人面容失色的一阵,事情已经被雷厉风行的解决了。直到洛王被押到行宫才有了点真实感。
不过,皇帝的心情显然不好,随驾出行的一众人等也都小心翼翼的。现在再度出发,打听来的消息皇帝还是板着脸的。也是,这么多官员卷入此事,而且此行去落霞山是押洛王去请罪的。皇帝的心情好得起来才怪了。
太祖遗诏的事,依然只是小范围内知道。但是,相对于这个东西的重要性,这个范围也够大了。
谢陌带着煜儿坐在凤撵上,燝儿则由乳母带着在后面的车上。这会儿凤撵上还有一人,便是忧心不已的陈俏。
“陈相无恙,放心吧。”这一次,萧柏除了煽动人阻挠陈亚夫施政,还派了杀手行刺陈亚夫等数人。在宁耘等人的保护下,萧槙留下的八个近臣,仍然死了一个,伤了两个。这也是萧槙情绪不佳的一个原因。陈亚夫无恙,是被谢隋救下的。真正的谢隋可不是谢陌这样不怎么能打的。不然,也不敢十几岁就出海历险了。谢陌得到确切消息,便半道把陈俏叫过来宽心了。
陈俏的肩膀松了下来,“多谢皇后娘娘特意告知臣妇,臣妇现在可以安心了。还有,多谢谢二公子仗义出手。”
谢隋自然是被谢怀远遣去的。谢陌微微一笑,“不用客气,陈相亦是为国为民,二哥这么做是该当的。”
陈俏告退下车,谢陌打开车壁拿出两套衣服,一大一小。小的那套递给煜儿,“换上吧。”
煜儿早就心痒难耐,闻言接了过去。只是等到谢陌换妥,他还没有弄好。谢陌只好摇摇头过去帮他穿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这习惯可得改改。”
煜儿含糊答应了几声,伸出手在谢陌协助下穿衣。都穿上了谢陌让他自己系衣带,她则对着菱花镜拆了繁复的宫髻,另梳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
经过谢陌锲而不舍的恳求,萧槙早上松口答应带他们母子一同离开大队微服出游。当然,不只他们一家三口,加上不语大师和面壁还有太监侍卫等人,一共二十多人,是趁停下歇息的时候离开的。
谢陌不想坐马车,便让轻便的小车空车跟在后头,她自骑了一匹母马,煜儿便在她身前。
萧槙在一旁同不语大师并辔说着话,“大师,去到落霞山朕便会往西去。西陵趁机扰边,朕要去督战。这一次要断了外族年年扰边侵夺的心。”
不语震惊道:“难道他还与外族勾结?”
“那倒没有,已经核查过了。只是京城里有不少各国细作。而西陵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兵强马壮,又出了个骁勇善战的首领。如果此时不给他们点颜色看,日后成了大气候就更难了。还有,西陵不打走,南越北戎等国也会浑水摸鱼的。”
不语想了想,也就明白了。战争的确是转移国内矛盾的一个最好的办法。更何况是一场抗击外族侵夺的战争。
“这一次在落霞山,朕要立储君,以固国本。”
不语侧头看了一下后面坐在谢陌身前的煜儿,小了点儿。不过皇帝好长一段时日不在朝,是得有储君,总不能再叫淮王监国。让陈相独掌政事更不妥,这一次朝上可是有不少人反对他。如果让他统管,便达不到皇帝转移视线,不让矛盾激化的目的。
“如今,皇上处事比从前和缓多了。而且,让皇后来收拾这一摊子事,的确比旁人更加的适合。”从前的萧槙,遇上这样的事,是绝不会用避开的方式来处理的。一定是肆意将反对者杀个痛快。更难得,这孩子能全心的信任陌儿。要知道,储君尚幼,又有家族的支撑,谢陌完全是可以独揽大权的。
萧槙勉强笑了笑。不语知道他心头还是郁郁难解,再是有破旧迎新的勇气,也不会乐意一而再,甚至愈演愈烈的被反对。
后面江啸得了报讯,见皇帝和不语大师在队伍前端叙话,让其他人都远远跟着不得打扰。想了一下,趋马过来在谢陌身侧禀告了一番。
谢陌挑眉,“哦,有这样的事啊。那就去看看吧。”
煜儿轻声道:“娘,什么叫厚丧葬嫁娶?”
“哦,就是说娶媳妇和送亡者花的钱越多越好。”
“应该这样么?”
“这个啊,如果有余力,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如果办了丧事婚事就要全家举债,甚至穷得揭不开锅要饿肚子了,你说该不该呢?”
煜儿摸摸肚子,“好像不该,要做什么都得吃饱。”
“就是,我们煜儿都懂的道理,那些人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
“我们要去看热闹么?”煜儿两眼亮晶晶的。方才江将军说前方的路堵了,有人家出丧,因丧仪不够隆重,被族老阻挡不让起棺。现在看热闹的人已经把路都堵了。
“去啊,不然就要绕远路了。”谢陌也想去看这场热闹,于是把消息压下没告诉萧槙。她缠着萧槙答应撇开大队出游,不就是想让他散散心么。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怎能错过。
所以萧槙直到路被堵住了才知道这回事,回头看一眼谢陌,后者趋马上前笑道:“皇上,大师,这里有人因丧仪不封厚被指不孝,族老半路拦道不让起棺呢。咱们看看吧。”
萧槙点头,“也好。”他的新政里边有破除这些不合理的旧俗的一条。只是,比起那些大政,这算是小道了。不过,道理是相通的。
他们坐在马上,所以可以看到路中央的景象。一身披麻戴孝的孝子正团团四拜,请族老们让道。
族老则指责他薄葬乃父,是为大不孝。
孝子据理力争,家里没有余钱,无力厚葬,想必先人也不会因此怨恨,更不欲他卖儿卖女葬父。
谢陌等人从旁观者的议论中得知此人说的确是实话,他家中只有薄田十数亩,全卖了也不够厚葬。但族老并不依从,道是可以借贷于他。不过孝子依然不肯,说是田地中出产微薄,接下来要守孝三年,无力筹钱还债。
族老便责备枉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居然能孝道都能不顾。那人抗颜道今上有令,厚葬之俗可免。
萧槙看了看那孝子,然后让人驱散人群。他一马当先挨着路边的院墙过去,谢陌等人骑马跟上。江啸便约束手下人等,都沿院墙过去,让出半边道路。
拦道的人被冲散,那孝子趁机让人抬棺从让出的半边道路过去。
“这人倒是难得,旁人被逼一逼,多半是妥协了。到时候还不起债把女儿卖了便是。”谢陌赞道。
萧槙看她一眼,“我知道了。”革新绝不是短期内可以办到的事。总是有人要出来挡道的,有什么关系,该做什么照旧做什么就是。
煜儿疑惑道:“为什么不帮帮他?”
“人这辈子该自己承担的事就得自己承担,别人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要帮他很简单,就是你都能办得到。”
“我?”煜儿愣愣的问。
“对啊,他不就是缺点银子么。你的月例可是攒下了不少。甚至你随便一个饰物也可以换大把银子。不过,他既然做出这样的选择,就该承担后果。如果在别人在帮助下厚葬亡父,便容易形成依赖的心理。日后再有什么事,他便只有被那些族老摆布了。你要真想知道这事怎么收场,过个两三年再看吧。你爹会让人交代地方官留意此人的。”这样敢破旧出新的人,萧槙应当是很欣赏的。而且方才听他的应对之词,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如果他能不改初衷,三年孝期满了,必会有另一番景象。
萧槙的情绪好了不少,言道下午带他们去看试种田。不语也大感兴趣,于是同去。
煜儿拎着旁人给他看的一株成熟的植物拿给谢陌等人看,上头是露出地表的茎叶,下面是果实,一株上有六七个之多,有大有小。
“说是这个可以煮来吃、烤来吃。”煜儿笑眯眯的指着其中一个果实。
谢陌拎过去给不语看,“大师,您认得么?”在场她和萧槙煜儿还有面壁估计都是五谷不分的,也就大师到处走动而且时常和平民百姓交往有可能识得。
“不认得,中土没有见过。不过既然令兄说能吃,这些农人也大胆试吃过,应该是没问题的。”
谢陌便又过去问出产量之类的,说是今年产量不算好,比朝廷农事官说的低多了,正在想法子改善。还说这东西不择地,并不需良田才能播种。山地坡地都可以,如果可以达到农事官说的产量,将很可观。而且很好储存,到时候可以很好的补充口粮的缺口。
于是带了十斤回去,萧槙也挺高兴,“可惜是试种,产量不高,不然可以挪出不少口粮充作军粮。按他们说的,过个几年掌握了播种收获的技巧,大量种植,那就可以省不少口粮。即便荒年,饿死的人数应该也会降低。”
谢陌笑道:“听说第一个试吃的人还得了十两银子的奖励呢,此处的农事官倒是很有办法。”
“那当然,这是皇后交代的差事嘛,谁敢不尽心。做好了皇后重重有赏呢。”萧槙打趣道。
谢陌笑笑,“都是托皇上的福。”
大队行驶的慢,他们游玩了一阵打马赶去,堪堪与众人同时抵达宿处。煜儿当晚便守着那不知名的吃食要求尝一尝。
谢陌便让人做了不少,先由宫人试吃,然后再给煜儿吃。另几个孩子今日没能跟出去,看到父皇板着脸也不敢提要求,这会儿便都过来吃。
那果实是小球状的,索性用竹签串起几个放了调料在火上烤来吃。
几个孩子和谢陌吃着新鲜,肖贤妃田婕妤等人便也凑趣,末了连萧枫沐阳等人也统统都尝了。到后来,随驾出行的女眷都尝过了。
这才是谢隋带回来的十二种中的一种,如果真能够大量种植,而且不用良田也不会影响粮食产量,倒是真不错。其后几日,萧槙依然是带了谢陌母子出去,荻儿等人看他心情好转,也大着胆子要跟,便都带了出去。
这一天一同出来的还有谢阡,他笑着同谢陌说:“那些人背地里说你带回来的吃食粗陋难以下咽呢。”
谢陌笑笑,“本就不是给她们吃的,她们又不缺吃的。几个孩子觉得新鲜尝尝,她们自己要来讨我的好,做出很好吃很不错的样子来,怪得谁来?”那东西她儿子第一次吃新鲜,第二次也就没兴趣了的。本来就是平民百姓没粮食的时候充饥的东西,能好吃到哪去。
“哥哥,你说太祖遗诏的存在到底是不是好事啊?”谢陌压着声音问。
谢阡的声音更低,“我觉着是好事。至少有那么一个东西在,皇上不能太过肆意妄为。而且,经此一事,太祖遗诏的存在也是不少人都知晓了。当然,也有负面影响。如果今次在位上的不是一个英明果决的君王,就会被洛王翻了天。太祖遗诏被不语大师保管着应该是不会再有什么事。可是如果大师不在了,说不定就有什么天灾,譬如说雷劈藏经楼引起大火把遗诏烧毁了的事发生。”
谢陌笑笑,“有可能,他肯定是不想有这个东西在的。我要不要提醒一下面壁日后不要放太重要的东西在藏经楼。或者干脆把太祖遗诏换一个地方存放。”
谢阡蹙眉,“说起来,这个面壁是怎么就得了不语大师的看重了呢。皇帝也查过他的来历,可没什么奇特的地方啊。不过,你要说他能接掌大相国寺我看不见得。除非大师还能再活至少十年。”
“大相国寺的传承,自有大师去操心。咱们都别管了。”有些事情,即便亲密如谢阡,谢陌也没有讲。所以,面壁即是梁晨的事,当世恐怕只有她和面壁,还有不语大师及他的心腹弟子知晓了。还有就是萧槙说的亲征和立储的事,他没有对外公开的时候,她便谁都也不能说。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觉得皇上得有个束缚才好。不然日后,不说远了,十年八年吧,他拢四海于掌中,再无什么可以制衡他的时候,便会无所顾忌。到时候就不会如今日这般对意图造反的洛王和文武官员容让了。一步一步走过了头的话,便可能滑向任意专断,残暴不仁。所以,太祖遗诏还是存世的好些。”
谢陌笑笑没说话,这个事嘛,不语大师心头自然有数的。而且她的立场,还是不好多表态的。
果然到了落霞山,不语跪下同太祖方后请罪之后,直接就同萧槙说:“皇上,太祖遗诏,本是让大相国寺主持暗地里保存。经此一事,此事已是半公开的秘密,倒不拘一定要放在大相国寺了。贫僧的意思,不如就放在落霞山。在萧关城再起一座大相国寺的南寺,让寺中僧人作为护持遗诏的护法。与留守此地的官兵一同保管此物。”
萧槙挑眉,想了一下,“既然大师这么说了,那便依了大师吧。只是大师你不是要留在萧关城吧?”
不语合十道:“贫僧正是这个意思。此地是先祖创下家业的地方,倒是真的有几分落叶归根的意味。”
旁边谢陌楞了一愣,心道原来如此。面壁是不语选定的衣钵传人,但他身份尴尬,却是不能做国寺主持的。而且他到大相国寺才几年,尤其前面三年都在洒扫庭除,即便不语力挺,他根基依然不稳。既然如此,倒不必非去争那个主持之位了。
如今太祖遗诏奉于落霞山,倒是交到萧槙手上让他自己保存了。而这落霞山,怕是他不敢烧也不敢毁的了。这可是龙兴之地,在世人眼中关乎一朝运脉的。烧了或是毁了便是苍天不佑华禹。还是大师厉害,不动声色间就让萧槙吃瘪了。
再看一眼,一身庶人打扮被押在太祖坐像前跪着的萧柏,暗叹一口气。此番也不知道他的命能不能保得住。大师只字不提,是要让她出这个头么?可萧槙一点不喜欢她关心萧柏。侧眼看到不语正看向萧柏那一边,半晌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看到萧柏的身子陡然僵了一下,想要转头来看,却又有几分胆怯的模样。
萧槙瞥身侧两人一眼,这才徐徐说道:“父皇大去之前,曾让朕发誓除非造反,不得杀兄弟。洛王此事,既然有太祖遗诏在,那朕就网开一面吧。只是死罪可逃,活罪难饶。”
那两人便一起放下了心,若无太祖遗诏此番已形同造反。当然是逃脱不了惩戒的,但只要命留下了就一切都好。
见那边萧柏伏地,萧槙冷言道:“可还是心有不服?哼,朕留你一命已是法外开恩。就让你好好看着,将来这华禹天下是不是越来越好。”一边叫魏王把人拘了下去。
萧柏回头看了一眼不语和谢陌,见他们眼底并无厌恶心头稍宽。谢陌转身不想看他,不语也轻轻捻动佛珠一言不发。这个孩子,终是让他们痛心了。
接下来,萧槙看着正殿两侧配享祭祀的十二位功臣的站像,着人把其中两尊搬走了。这便是此次鼓动及参与萧柏起事的人的祖宗了。配享祭祀是臣子最大的尊荣,如今,也被子孙折腾得没了。这是最严厉的处罚了,碍于情势不能抄家灭族,可这样做是当着天下人响响亮亮的扇了两家的耳光,且永世也不得翻身,再不会有这样超然的地位了。
做完这件事,萧槙抬腿往第二重殿宇去,那里有一尊整玉雕出的方后坐像。
萧槙一脸庄严的上香,谢陌自然更加的严谨,心头却道萧槙可真是会做戏。往常他去祭天地她是无缘得见的,想来不遑多让。不过他哪里是心头真的敬畏呢,上一次来此就在这二重殿他就敢剥她的衣裳,若不是她死命反抗,他便要在这里行周公之礼了。
他们二人上完了香,余人再按品级依次上前。这落霞山自太祖以来几经扩建,是以殿宇规模也称得上宏伟,除了禁军依山搭帐篷居住,其他人等打紧些倒也安置下了。早在路上,谢陌便让人拿了图纸去分派住处,到达后便是井井有条。住了一夜,一早便来此地上香了。
此时拜祭过两重殿宇,还只是够资格往里去的人而已,但也耗时颇久。眼见旭日东升,众人随着皇帝到正殿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依着次序像上朝一般站好。就听皇帝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亲征;第二件,立储。
本来第一件就让人够震惊了,但第二件一出来就把这份震惊压下去了。
立储有既定的仪式,可既然皇帝要去亲征,而且此地的意义不下于宗庙,所以倒没什么不合适的。至于人选,有嫡皇长子那是毋庸置疑的。
“召四皇子萧煜上殿受封!”萧槙朗声道。
煜儿戴着皇子冠按照礼仪师傅教的步骤由小初子携上殿来,在几百号人的注视下由萧槙亲自给他把皇子冠换成了太子金冠,然后在司礼官的颂赞声中行礼完毕,成为当朝太子。然后众人再跪下以二叩六拜的半君之礼叩拜新太子。
“众卿平身!”煜儿的声音还带了一丝稚气,不过动作还是有板有眼的。萧槙满意的微笑,然后让人在身侧给他设座。接着便说了他亲征离朝期间,由皇后与太子监国的事,然后让众人散去。
下头如何的议论纷纷萧槙不管,只是离别在即,心头自然是万分不舍的。煜儿当着他面,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在旁边坐着。见他起身往后走,便站起来道:“儿臣恭送父皇母后!”
谢陌落后一步,向煜儿招手,“来,母后看看,可有哪里不同?”扳着煜儿的脸看了半日,唇红齿白,小金童一般,“方才紧不紧张?”
“有点儿,幸好操练过,儿臣就想着不能给父皇母后丢脸。就按母后说的,当他们都是家具就行了。”煜儿笑得眉眼弯弯的。当初操练的时候,他一开始就紧张,谢陌就这么同他说的。今日一试,很有好处。
“嗯,去玩儿吧,记得同你说过的,在人前得比从前更注意仪表规矩。”
“是,儿臣告退。”
打发了儿子,谢陌快步追上前面慢慢走着的萧槙。帝王的仪仗在二人身后铺开,一行人在山间逶迤而行。
“怎么就这几日都没看到你将燝儿带在身边?”萧槙问道。
“那个小子,性子像爹像了个十成十,臣妾可没有分身术。再说你走了,我也没时间当良母。还是让他早日习惯乳母吧。”谢陌笑着调侃。是萧槙没看到燝儿,却不是她。她可是趁了他忙碌的时候去陪燝儿的。只不像从前抱到他面前来而已。
萧槙想起只要燝儿在身旁,就要占据谢陌大半的注意力,不由得满意她的安排。这种时刻,还是不要让小娃娃来打扰好了。
“难怪你总想旧地重游,的确是好地方。”萧槙站在树下极目远眺落霞山的风光。
谢陌扑哧一声笑出来。萧槙挑眉看她,意为让她解释。
“咱们都知道太祖和方后起兵前是做什么的,通俗一点就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嘛。有人从这里过,就让小的们跳出来叫一通‘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之类的话。估计在此通行的人,没人会有兴致看风光。”
“那叫劫富济贫。”萧槙说着说着也笑了。太祖跟方后一开始就是干拦路抢劫这活的,连那十二个功臣也有四个是一起做这个营生的。虽然人人为尊者讳不敢提起,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那不如我也来劫一把吧。”萧槙两手对擦了一下,冲谢陌走过来。
不消说,他想劫的定然不是财。
谢陌被拦腰抱住,身后那些侍卫人等自然人人低头装瞎子。不过,这漫山遍野的,指不定就哪里就冒出个人来。眼神不好的,走近了才看到皇帝仪仗也说不定。而且,她一点没有和某人野战的兴致。就算他再没皮没脸,她还要见人哪。
“放手放手,这山上人可多了。平常只有一两百人空荡荡的地方,硬是住下了五六百人。你这样胡闹,不是叫别人接下来几日都不敢出门了么。咱们去萧关城里玩吧。”
“也好!”
换过衣服,两人手拉手跑出落霞山,站在山门前萧槙忽然驻足。
“怎么了?”
“没什么。”萧槙是想起了当年他快马加鞭来此地接谢陌,人却被梁晨派来的人骗走了。不过,此时提起那个家伙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起什么了。”谢陌正说话间,看到面壁跟着不语从外头进来。
“大师”两人被撞个正着,颇有点不好意思。尤其谢陌看到面壁,再想到自己方才想起的往事,便不由得抿嘴一笑。只是有纱帽遮着,旁人看不分明罢了。
面壁站在不语身后,合十低头。
不语对着他们笑笑,“别玩得忘了家中还有两个小娃儿。”他见证这对小儿女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能见到这一幕心头自然是欢喜的。
谢陌拉着萧槙的衣袖轻声‘嗯’了一声。
早有人牵了两匹马等着,他们二人和不语打过招呼便翻身上马往萧关城里去了。其实,住下后往萧关城去逛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他们两人在路上并未引起当地人的侧目。
只是同来的,地位又够到见过萧槙的,见到他们二人以及身后的侍卫,不由得面色一变,然后只能装作不识的走过。
谢陌想起数年前与萧槙在萧关城逛的事,也想起了另一茬事,小声问道:“你带银子没有啊?”反正她出来的匆忙,根本没想起这茬事。萧槙脸色一变,他自然也没有想过这事。
“你想买什么?”
“我有点饿了。”
萧槙转头看看奉命远远跟着的众人,然后扬声道:“郑达,过来!”
郑达走了过来,“爷,什么事?”
萧槙压下声音:“带银子了么?”
郑达恍悟,然后从袖袋里掏出钱袋奉上。萧槙看也不看,随手递给谢陌,“喏。”
谢陌对郑达道:“算是借你的。”一边说一边掏出银子放进自己腰下的荷包里。
郑达忙摆手,“不值什么。”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谢陌笑着往街上看有什么可以吃的。末了找了家卖豆腐脑的,酸酸的味道很开胃。
她点了人头请客,一众人等都坐下了。她们俩被众人围在里头的那桌。一边吃着,一边听着旁边的人闲谈。
“知道么,又要打仗了。”
“怕什么,咱们这里是萧关城。皇上说了,绝不会丢了此处。当年梁骁几十万人马都没能打进萧关城,何况这次只是在边城作战。”
“听说皇上要亲征呢!”
“那一定能打赢。”
“今天还立了太子呢,就在咱落霞山立的。”其人言下有自得之意。
老板过去,“客官,今日萧关城可来了不少贵人呢。”不要说错话,连累我啊。
那几人左右看看,看到萧槙他们这一群人,还有街上行走的一些人,声音便小了下去,“我们又没乱说什么。”
谢陌为了吃东西方便,便把纱帽上的轻纱撩起了。她是向内而坐,但不提防转头的时候也会给人看见一些。有人忍不住看过来,对面坐着的萧槙就会恶狠狠的瞪回去。四周的侍卫便挪一挪,用身体挡住外人的窥伺的目光。当然,在这样的情势下,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在这里的是贵人了。
旁边的人便纷纷离开了,只剩下他们这一群客人。老板也不慌,既然是贵人,到时候打赏想必丰厚。他日后也可以同人吹嘘,他这小摊子也来过贵人用餐呢。
“吃快点!”萧槙口气十分不好。
谢陌嘟囔,“催工还不催食呢。”
“吃什么路边摊,就该去酒楼里要个包间坐着。”
“饿了嘛。再说这里人多,显见得好吃。”的确好吃,别有风味,吃完了谢陌才把碗碟放下。
会过帐,谢陌会心的给了赏钱然后起身离去。
“哪哪哪,那里,你以前就不让我去。”
萧槙瞥了一眼,万花楼,门口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
谢陌压低声音,“朝廷明令在任官员不得宿妓,你说现在里头有多少在跟青楼女子喝茶谈心的?”
不是有没有,而是有多少,萧槙微觉难堪。不过,最难令行禁止的便是这个了吧。
楼内已有观景的人发现了这一行人,嗖地一声就缩回了身子。
萧槙听到动静,冷哼了一声,一群不给他长脸的东西。转头看一眼随行侍卫,谢陌拉拉他,“算了算了,我们走吧,传出去也不好听。要抓人也不在这一时。水至清则无鱼啦!”今天可是她儿子的好日子,怎么能让人日后提起就说道这件事呢。
萧槙被谢陌拽走,楼内的人松了口气,面对同僚的嘲笑擦汗道:“你们知道什么,方才那位爷在楼下呢。”
“走了没?走了没?”
“被夫人拉走了。就不知有没有留下人在门口察看了。”
“好险!会账,走暗门!”
“怕什么,当年大将军还用军费招妓呢。”
“那又不是大将军自用,再说早就罚过了。而且大将军的功劳多高,我等比得了么。”
门外并无留人,萧槙也深谙有些时候须得睁只眼闭只眼的道理。何况,他即将亲征,懒得为这种事浪费心力。
不过,他在萧关城闲逛的消息是传遍了。各处青楼立时都少了不少客人。虽然对付洛王一党的手段比较狠厉,但熟知萧槙为人的人都知道,他还没出够气呢。所以,无人敢往刀口上撞。都知道这位爷凶得很,却有那么点惧内,还以为在青楼附近不会撞上他呢。没想到居然带着皇后闲逛到这种地方来了。
暗卫探到众人从青楼遁逃的事,谢陌捂着嘴笑。
“走了,让臣子暗地里议论你在这种地方闲逛,像什么话。”
“背后说我闲话的人多了去了,谁叫我这么特立独行呢。还连累你的名声也受损了。”
萧槙看着谢陌,“什么名声?”
呃,原来你不知道啊。
谢陌嘿嘿的笑,但就是不说。
萧槙想了一想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难怪从来无人敢说给他听。伸手敲敲谢陌的头,“都是因为你!”当年先帝就没有这样的名声,因为云贵妃得宠的同时,皇帝虽然次数少,但依然是会转宫的。
“是是是!”谢陌拉住他的手揉揉,“莫敲疼了手。”
萧槙瞪她一眼,“你是怕我把你的脑袋敲个包出来吧。”
“不是,是怕夫君手疼。”
末了,看天色还早,两人还驱马到城郊走了走。谢陌一路走走停停和萧槙低声说话。之前经过她被掳走差点掉下山崖那里,她多看了两眼,萧槙便面色不善的拉着她疾走。谢陌想到山门前面壁看着她,就同看着、看着石狮子一般,再不像从前。便笑着对萧槙:“往事已矣,你急什么?”
萧槙心想即便那人已不在世上,也不能任由你在此凭吊故人,一径拉着她走了。
谢陌对于救了梁晨的事,心头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尤其之前不语受伤,太祖遗诏遗失的时候。如今,终于可以放下那颗悬着的心。对梁晨而言,过去种种的确已如昨日死。他和大师今日出去,便是去选南寺的地址准备动工的吧。
“天色不早咱们回去吧,可别忘了大师的嘱咐。”当了爹娘的人了,不能不顾孩子由着性子玩耍。
一走几个月,萧槙也有些舍不得几个孩子,便道:“那走吧,你还能骑马么,我带你吧。”
“好。”
一路回去,夜色已至,问明一众孩子都在半山亭,两人便直接过去。
煜儿三兄弟在捉萤火虫,捉到了就放到荻儿的小锦囊里。而燝儿腕间就有荻儿系上的一只小锦囊,里头一群萤火虫,他正乐呵呵的举起手在看。肖贤妃、田婕妤还有云裳都坐在一旁看。眼见萧槙同谢陌游玩归来,几个女人面上都有一瞬古怪,然后又掩饰过去,起身给二人行礼。
眼见肖贤妃和田婕妤拜了下去,荻儿在身后捅了云裳两下,她才跟着拜伏下去,“参见皇上、娘娘!”
“免礼!”
燝儿看到谢陌,依依哦哦的举起小手,让她看自己会发亮的小锦囊。
“哎呀,真好看,是哥哥姐姐给的么。”谢陌把他抱过来,放在自己腿上,对过来行礼的几个孩子道:“都去玩吧。”
几个孩子便欢欢喜喜的又去捉萤火虫。
萧槙看着这一幕,心头觉得安慰。至少,在谢陌手下,后宫不是一片肃杀之气,几个孩子感情也不错。留下的这些女人,也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他如今完全不必为后宫的事担心。
因为萧槙就要离开,而且这又是在外头,谢陌自然不会拘着孩子们玩乐,便由得他们玩耍。末了还抱着燝儿过去,让他也伸小手试试抓不抓得到。燝儿虽然总是抓空,却一直咯咯笑着。
三日后,萧槙带着贴身侍卫和一千禁军离开落霞山直奔边城。他一走,再滞留在外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坤泰殿传来讯息,言道各地试种田的果实都已纷纷送到宫中。谢陌便准备起驾回宫了。
这三日里,谢陌抽了个时间召玲珑来相见。
“江啸反正是要随我回京,你带着孩子就同我一道走吧。路上也好说话话。”
“是,奴婢遵命。”玲珑笑嘻嘻的应下。
“你如今是江夫人,而且卖身契也早给了你全家了。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而且我心底,也从来没拿你当奴婢看过。”
煜儿在一旁帮腔,“是啊,玲珑阿姨,你瞧孤都叫你阿姨了。”
“谢太子垂爱,既如此,臣妇遵旨。”玲珑告退下去。
旁边传来燝儿的哭声,钟嬷嬷怎么都哄不好,只好带过来给谢陌看。
“他哭什么?”
钟嬷嬷道:“萤火虫不亮了,所以五皇子才会哭。”
燝儿腕间还系着小锦囊不让人解,哭得非常的伤心。
谢陌揉揉额头,大白天的萤火虫怎么会亮。想了想,从身上取了颗会发出莹莹光泽的珍珠放进小锦囊,教燝儿睁大眼睛看进去,又用手挡着光。这样,便有了夜明珠的效果。
这回,这小子不哭了,不时去看发亮的珠子,钟嬷嬷便在旁边替他挡着光。他看到了便呵呵的笑,十分的可爱。
煜儿便在一旁说:“母后,这就叫变通,对吧?”
谢陌点头,“是。不过,只有这么小的孩子才能想要什么只要哭就行了。人大了哭就不那么管用了。”说罢,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微笑来。
“母后,你在想什么?”
“想起小时候。”想起哭着要跟着表哥去上学却被丢给萧槙的事。那个时候她就哭,结果不管用。这个道理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听说母后从小就认得父皇了?”
“你父皇说的?”
“嗯。”
“他还说什么了?”
“说、说母后从小就喜欢黏着他。”煜儿边说边狡黠的看着母亲。
谢陌失笑,她何曾从小就喜欢黏着萧槙过。分明是他时常找机会晃到她面前来。
煜儿看到谢陌的笑容就知道,实情恐怕不是父皇说的那样。不过,事关父皇的面子,母后是不会说给他听的了。却没想到这次母后居然很有兴致的和他说起了往事。
“我与你皇伯父是中表之亲,你知道吧?”
“知道。”
“你皇伯父脾气好得很,从来不会生我气,哪怕我故意去砚台把手涂黑然后在他穿的白衫子上印上许多双手印,他也不会生气。只会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然后去换一身衣服。他还时常给我零花钱,我没有了就会在半道上拦着他再要。要一次给一次,从来不会拒绝。”
煜儿明白了,母后小时候喜欢黏的是皇伯父。
“好了,下去准备,这次回去你就是监国太子了。”
“儿臣只需要在位置上坐着就是了。”
“可不能一头栽倒在旁边的软垫上当着群臣打呼呼啊。”
“才不会呢。”煜儿撅嘴道。
一行人用了二十多天赶回京城,陈亚夫率百官出来迎接。
“臣等恭迎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回銮!”
“辛苦陈相和诸位臣工了。都平身吧!”谢陌在纱帘内道。她的声音不大,也很温和。
“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还要你们继续操劳呢,皇上亲征,让本宫与皇儿监国。本宫一个妇道人家,皇儿尚是稚龄幼童,懂什么呢。”
在场不少人持的便是此种想法。不料百官之首的陈亚夫闻言却是仓惶跪下,“娘娘何出此言!皇上信任娘娘,才将政事托付的。臣等愿倾力辅佐!”
场中人都跪着说着同样的话,心头却在骂陈亚夫真是会做戏。皇帝留皇后太子监国,其实就是把大权交到他手中。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亚夫心头苦笑,他不是做戏啊。皇后娘娘从来没有正面出过手,旁人只当她掌控后宫有手段,拢得住皇帝身心而已。他却知道,当年淮王监国,有不少政见便是她幕后拍板的。而那时皇帝病重,是决意要让她做监国太后的。何况她如今内有谢家,外有淮王和魏国公府,还有太子在手。哪是会让百官随意操控的主?
说来也奇怪,陈亚夫与皇帝相得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信任一个人。
“好!愿尔等心口如一。起驾吧!”
煜儿坐在一旁看着,觉得母后这会儿不是带着他捉迷藏的母后,倒是同父皇有些相似。
过后的日子的确让今日心头轻视的群臣知道了皇后不是吃素的,陈亚夫说的也不是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