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带着被子翻了个身,侧身面向墙壁,不耐烦地想:失策了。
他瞪着墙角和自己生闷气,全然没有发觉这不是他平时的脾气。
补骨脂在不知不觉地时候掌控了他的身体,疼痛一爆发出来就毫不留情。
宿抚牙关咯噔一声,重重地磕在了一处。
那痛是剖开皮肉,抽出骨头碾碎,宿抚顾不上被咬出了血的舌尖,死死咬着牙,一身结实皮肉痉挛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忍了一会儿,耳边就听不到自己的喘息声,取而代之的是剃刀刮骨的尖利声响。
片刻后剃刀又换成了烧红的铁钎,一下一下地往他骨缝中砸,好像要将他敲骨吸髓,分肢割肉,
宿抚控制不住颤抖,刚开始时他还数着时间,然后就被难以忍受地剧痛打乱,脑中乱蓬蓬地生出无数种念头。
他慌乱无措地抓住了一个,毫无缘由地想:承安当时是怎么熬过去的?他那么、那么……
那么什么?
这问题在他脑中翻来覆去,然而直到疼痛暂时止息,宿抚也没想出答案来。
他睁开眼,发觉眼上蒙了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流下的汗水,叫人视线模糊不清,只得接连眨了几次眼,才看清面前时书房的墙壁,而非臆想中的地狱景象,绷紧的心志当即松懈,意识到牙关已经咬得发酸。
宿抚缓缓地松懈力道,旋即被酸胀的肌肉打了个措手不及,龇牙咧嘴了一下才平复下来,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平躺在窄榻上,侧头看向应承安。
应承安的补骨脂看上去也已经发作,他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睁着眼睛,目光不知道看向何处,但里面的神光是涣散的,好在脸上没有显示出什么痛苦神色,大约和曾经遭受的相比不值一提。
宿抚又眨了一下眼,把从鬓角上流进眼睛里的汗珠挤出去,看着应承安,居然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由衷地想:太好了。
他的亲卫注意到他一直在眨眼,从房梁上探出头,对上皇帝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关切地问:“要一掌砍晕你吗?”
宿抚张了下嘴,又发现喉头干涩,于是使唤着亲卫给他倒了杯凉水,就着他的手囫囵喝了个干净,感觉带着寒意的水沿着喉管落入胃中,身上焐出来的热气顿消,舒适地叹了口气,叫他放开自己,直挺挺地倒回了床上。
亲卫把杯底剩下的一点水倒在方巾上,抓着方巾在宿抚脸上潦草地擦了擦,被他骂了句,浑不在意地窜回了房梁。
然而补骨脂再发作时先前喝下的凉水好像在胃中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冰,宿抚张口欲呕,但一动便觉得头晕目眩,如同被人撬开颅骨拨弄他的脑子,叫他头晕脑胀地失了力道,重重地往下陷去。
窄榻如同不存在一般,没有东西托着他的身体,叫他向下急坠。
宿抚恍惚了一下,再也顾不上胃中的坚冰,蓦地沉入血色中。
他手里握着剑,身上缀着沉甸甸的全副披挂,站在一群面目模糊的人中,浑身僵硬,不知被什么禁锢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站在那里被人指指点点。
宿抚先低头看了手中的剑。
长剑上被血迹所污,只有剑刃的地方还闪着些许寒光,看不到剑上的铭文,但宿抚仍旧凭手感认出是应承安赠他的山阿剑。
他又抬头辨认周围的景象。
天地广阔无边际,没有风,脚下是被血浸泡得近似肉泥的残肢,不知堆积了多长时间,散发着可怖的味道。
围着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没有面孔,有人捧着自己的头颅,有人弯腰捡着从破开的腹中流出的肠子,有人已经腐烂,白色的蛆虫在黑漆漆的烂肉中蠕动,从它们口中吐出的指责咒骂都极尽恶毒,恨不得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为豚鼠腹中餐。
宿抚没能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地,便又把视线放到自己身上,尝试挣脱无形的束缚。
他平生征战数百场,少有败绩,再阴森可怕的场景也见过,那些唾骂更伤不到他分毫,在这幻象中反而显得虚弱无力,不知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地方。
宿抚若有所思地,他将胳膊从无形的束缚中抽出,不管手背上磨出的血痕,抓住脱臼的手腕往回一掰,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过如此,新君近乎轻蔑地想,果然是死物,分辨不出人心。
他强行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大步上前,扬剑横扫,砍落了那些没有面目的头颅,硬生生地劈出一条道路,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