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站在越梅臣身边,低头凝视他片刻,又一言不发地拎着袍角走到阶陛上,从书桌一侧拿起山阿剑,抚弄剑身半晌,才提剑拾级而下。
雁探司副使伤得颇重,又在雪地中卧了许久才被人发觉,精力本就不济,被抬入宫又是一路奔波,胸口溢出的血水打湿衣襟,被寒意一裹,冻得一片冰凉,半晌化不开。
他心头温度既冷,那一腔报国忠君的热血也好像被一同冻住,奔涌不动,心灰意冷,见宿抚提剑,反倒生出力气笑了一声,闭上眼,向后仰了仰头,任要害暴露在剑刃下,只低声唤道:”陛下。”
他自知谋刺主君是不赦之罪,何况宿抚已经登基称帝,倘若清算旧账,他过往之举与谋逆无意,瞒住了自然无恙,瞒不住便是受凌迟之刑,被千刀万剐也在法理之中,如今宿抚肯亲手了结他,他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越梅臣伤在心肺,气力皆不足,这一声唤几不可闻,反而不慎呛进一口凉气,挣命似的咳了起来,只是肩肘都被麻绳锁住,起不得身,腰背刚一抬起就被扯回门板上,砸出声响,心口红痕又深一层。
过了半晌越梅臣才止住咳,嘴唇动了下,余光瞥见寒光闪烁的山阿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又谢了他一句:“罪臣谢……谢陛下恩典。”仍旧闭目待死。
他不知道宿抚既然提了剑下来,又为何迟迟不动手,又从未觉时日走得如此之慢,叫人辗转不安。
然而越梅臣等了半晌,却只听一声巨响从耳边炸开,但身上没有传来剧痛,他睁眼望去,见到山阿剑刺在门板上,剑尖没入木中,剑刃一边朝他,正巧分隔了他的视线。
宿抚手中剑狠狠一掼,来势汹汹,指向却偏得离谱,钉在蒙着厚被的门板上,离他肩头尚有数寸,更别说是咽喉。
越梅臣不禁讶然道:“陛下?”
宿抚双手拄剑,目光百味陈杂地望了越梅臣片刻,发力拔出山阿剑,拎起袍角坐在了他身边。
“朕与越卿相视莫逆,行军在外,北御胡虏,也有托付性命时,越卿为何当朕是一朝得意忘恩负义之徒?”宿抚问到此处,竟也觉得有些痛,不由苦笑,“朕掩下此事,今日失言,越卿也不问朕,一心求死……”
越梅臣目光茫然。
宿抚抬手劈开捆在越梅臣身上的麻绳,把山阿剑丢到一旁,收拾了一下心续,缓缓道:“朕数月前已经知道那刺客是越卿与人谋划而来,越卿扪心自问,朕或有含怒之时,但何时动过杀心?”
峰回路转,越梅臣仍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口齿干瘪,只好用套话填充:“臣愧对……”
宿抚问:“朕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为何都说朕疑功臣,杀旧友?”
新君坐在地上,眼眶泛红,过了片刻落下泪来。
应承安被他这一番无耻剖白惊得批不下去奏折了。
他放下朱笔,端起手边新泡的茶抿了一口,觉得茶也不香了,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打量宿抚片刻,用指腹敲了两下桌面。
亡国君自己尚且记得宿抚新登基时天下尽在彀中的意气风发模样,当时他理政治国尚有生涩之处,但所求无不如意,何等神采飞扬,便是旧主在他面前也得低眉敛目,屈膝叩拜,侍奉床榻间,辗转身下,极尽羞愤事与最软弱无助状——
至今不过短短数月,他不过才用手段窃得一点权柄,宿抚反倒志气耗尽?
他当真颓然?
应承安不信。
宿抚要是心性这般不堪一击,当初是怎么从区区一介被流放的兵卒屡立战功到执掌威靖关的?
但越梅臣已经被问得张口结舌,只知道说:“臣愧对陛下信重。”
宿抚抓过越梅臣的手腕,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沉声道:“是朕之过。”
“朕近日神思不属,口出恶言,使越卿有此误会,”他重复了一遍,“是朕之过。”
全场唯一的看客应承安坐在龙椅上想:子和这一手别出心裁,颇为对症。不该让禁卫都退下的,不然这番姿态只给越梅臣看了,如何传得开?着实可惜。
京中流言不只有宿抚猜忌北疆旧将这一条。
相比之下,还是“新君意欲打压世家文臣,如他旧时行事,杀人破家,充盈国库,丰腴土地”一句流传得更久,说得更头头是道。
只是文人自命知礼守义,君父有令,只得生受,又爱惜名声羽毛,谁都不愿留下不尊君王的证据,故而这话暗中说起,动辄隐喻哑谜,不似武将这般耿直,口中胡乱跑马,嗓门大得几里外可闻,当天就传到宿抚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