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安从地上寝宫出来时已经在半个时辰之后,宿抚早将陵城转遍,无所事事地立在门口等他,见应承安步履颇为踉跄,忙上前搀扶住他,看神态似乎有些心疼。
应承安的脚背被冻得惨白,不似活人肤色,趾尖也毫无血色,袖口有些湿痕,眼角还有些泛红,似是哭过一场,看起来疲惫而虚弱,叫人不禁生出怜惜之情。
宿抚在旁侧扶着他下了寝宫的台阶,看他站稳,才松开手转身去寻守陵将军,拎着犹带温度的姜汤上前,把整壶塞入了应承安怀中,殷切地嘱托道:“此处荒僻,寻不到干净杯子,承安将就一下,趁还有余温喝一点。”
他说完不待应承安回应,又展开大氅披在他身上,扫开石阶上冰雪,使唤禁卫从马鞍上解下皮毛垫子,径直把他按在了上面。
应承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中还有点恍惚,眼眸中也无甚光彩,只安静地任宿抚摆布,让捧着壶就捧着,让坐就坐,赤足踩在冰冷的石阶上,面色却毫无变化,竟像感觉不到冷暖一般。
宿抚为他披上大氅时指尖碰到了应承安的脖颈,只觉冰冷得令人心悸,按着他坐下后低头看了一眼应承安赤裸的双足,不等禁卫将他的鞋袜拿来,毫不顾忌地弯下腰去,用手捂住了他的脚踝。
“都冻僵了怎么不说一声,当心落下病根。”宿抚皱着眉抱怨道,又支使自己的禁卫,“去李公公房中灌个汤婆来。”
禁卫应声答“是”,目光却忍不住偷瞥宿抚捂住应承安脚踝的手掌,退下的步伐比平日迟缓了许多。
应承安没有注意到禁卫的视线,他抱着那壶姜汤暖手,目光留在陵宫前的石刻上,已经许久没有眨眼。
他怀里的铜壶中原本装的是滚烫的姜汤,然而他在陵寝中耽搁的时间颇长,出来时姜汤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好在应承安的手指也被冻得麻木,好半晌才感觉到姜汤仅剩的那点余温。
不巧宿抚用手将他脚踝环起,被吓了一跳,僵硬的手指险些抓不住铜壶,把姜汤尽数洒在宿抚身上,慌忙抓住壶柄,这才回过神来。
禁卫已经领命而去,应承安没有注意到宿抚的吩咐,只问道:“子和这是做什么?鞋给我。”
应承安的脚踝并不能算做纤细,至少宿抚不能一手环握,他张开掌心贴在那片冰冷的皮肤上,觉得似乎还有些肉感,应承安唤他时还在回味,没能立即放开。
这颇为不合礼数,就是他为君时也没有叫臣子为他捂脚的理由,应承安忍不住挣了一下,用力把脚踝从宿抚手中抽了出来,抬手接过守陵将军递来的鞋袜,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宿抚一眼。
他原本以为宿抚有口无心,因此提及他那点微薄得自己都分辨不出来的倾慕,总是做笑谈对待,拿来算计,却不当真,但今日看宿抚的反应,倒还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
只怕以宿抚的迟钝,仍未察觉到。
应承安想到此处,不知何故极轻地笑了一下,把怀里的姜汤放在一旁,转过身避开仍旧单膝跪在地上的宿抚,低头把仍旧没有知觉的双脚塞进鞋袜中,和那位守陵将军一颔首,问他道:“这几日有人来过吗?”
守陵将军摇了摇头,努力抻平了有些褶皱的官袍衣袖,跪下向他叩首。
近来既不逢先皇的忌日,也不是清明一类祭扫之日,应承安这话问得颇为莫名,然而宿抚心思不在两人对话上,竟没有察觉出异样来,只有禁卫兢兢业业地将它记在纸面上,等着回宫后禀告宿抚。
应承安便不再言语,起身把一口未动的姜汤还给他,又说:“随我登山。”
他脚上和小腿都被冻得麻木了,站起来时趔趄了一下,宿抚也刚站起来,见状忙伸手扶住他,隐隐露出了担忧神色,全然忘了自己也算作病患,劝他道:“承安坐下暖一暖再走。”
宿抚大约还有些发热,掌心滚烫,隔着一层棉衣都能感受得到,应承安逃避似的推开他的搀扶,皱着眉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凝视了寝殿片刻,闭了一下眼,才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没人知道他在这片刻功夫里想了什么,宿抚迟疑了一会儿,留下一人等着被他支使去哪汤婆的禁卫,带着余下几人追上应承安,在旁侧为他清扫道路。
此处山名仰恩,陵寝也称仰恩。
无论是山还是陵,都久无人往来,神道尚有守陵将军收拾,其余的地方却顾不上,因此山路两侧的枝桠长得尤为肆无忌惮,走不了几步就能碰见一根横在路上的光秃秃的枝干,只能等禁卫把他们推到一旁或是砍断才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