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走一步,这回掉的是几片活络铁片和飞刀。再走几步,每一步都会掉下些暗器来,铁蒺藜、三尖刀、圆筒镖、掷箭,种类之繁、数量之多,直看得两人目瞪口呆。
颜九变惊愕得冷汗潸潸,脱口问道:“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暗器?”说着只得寻块地儿把人放下,伸手去解金五衣衫,看得三娘哭笑不得。
原来金五在这半月疗伤期间心里一直忌惮着左不正,捆着一身暗器要找机会取了那女人性命。但无奈他手臂伤势未好,手腕无力,这些小玩意儿此回未能派上用场。
听来似乎很是厉害,但其实不然。三娘想,身上带这末多暗器,若是被江湖高手一掌打飞滚在地里,这些暗器难道不会把自个儿扎成重伤?而且也不易施展轻功,真不知金五自己是怎么想的。
待将金五身上暗器皆卸下,各式刀、镖、针、石已聚作一堆,泛着幽幽寒光。颜九变这才将他重又抱起,发出阴沉嗤笑道:“这回轻多了。”
他二人顺着回廊往广单走去,路上颜九变忽而扭头对三娘道:“三小姐,你不觉得此人真是愚不可及?左楼主之令不可违抗,可他非要挣扎,所谓以卵击石,说的便是这般蠢人罢。”
三娘眉头一皱。她对金十八的死心有余悸,觉得金五会如此愤懑也算是有理,再加上颜九变的古怪笑意实在令她不适,于是便道:“不去击一次,怎知你是卵是石?”
颜九变发笑:“好,好。还替他说话,莫非是他有幸俘得你芳心?”
少女面上有些发红,争辩道:“你要再乱讲话,我便让姐姐撕烂你的嘴巴!”
听到这话,颜九变忽而哈哈大笑,嘴角几要裂到耳朵根。待他笑够了,才敛了笑意盯着三娘道。“我是护法,可不是那些能任三小姐差遣、随意去死的刺客。”
仔细看来,他眉目要比金五柔缓。金五外眦上挑,五官清晰分明,故而展露着几分凌厉淡漠之气。但颜九变却是笑盈盈的、如毒蛇般曲折而收敛的。
“何况…”颜九变忽而凑近她,“左楼主是更向着我还是你…还说不准呢。”
“这话是何意?”三娘皱眉问他。
“候天楼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寺庙,假的情人,假的姊妹…你还不明白么,三小姐。”
颜九变停下来凝视着她,眼眸好似绞拧在一块的黑云,要招来狂骤雨来。他一字一句,震得三娘心房发颤。“…你也是假的。是左楼主寻来当作‘妹妹’的替身。”
他的笑无情至极,“因此,正如我不是‘水九’、少楼主不是‘金五’一样,三小姐——你也不是‘左三娘’。”
颜九变的话让少女惴惴不安。
果然就在那日夜里,左三娘久违地开始做梦。
梦里没有候天楼,没有死寂的寺庙与连绵秋雨。她梦见自己徜徉在峡谷之间,湛蓝天幕下是茂盛苍翠的山林,阳光自大片洁白云块间漫出,洒在朱红的寨楼上。山丘尘灰、风里水潮染在面颊上,她握着一把小镰刀立在草间,背上是装满药草的背篓。
到了夜里,谷中回荡着悠然的歌声。四野漆黑,但黛青的天穹却是亮的,星子如碎银般洒在黑绸似的夜幕里。古铜色皮肤的姑娘将水薄荷与野菊花插在衣上,牵着手去捉流萤。
有人遥遥在地里向她招手,头上、颈上戴着珍珠与象牙串成的项链,穿一身明红与鲜黄的锦花袍。那人身上带着草药的清香,古朴而悠然。
她忽而觉得怀念,觉得伤悲。那应是故乡的感觉,但不知觉间记忆已蒙尘,她早已忘却了自己曾有如此一段时光。
难道自己也饮过那“忘忧”的药么?她想回忆起以前的事儿,却只能记起在候天楼与左不正度日的过往。仿佛从一开始她就生于候天楼,长于候天楼。
醒来时她对着铜镜呆坐着,且开始流泪。斑驳的镜里照不出面容,她擦拭了几次,却总看不清。这时她才发现模糊的不是镜子,而是自己。
左三娘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局外人。金五与金十八的痛苦她能隐约体察,却总无法透彻理解。那时她想:好傻的人!忘记便忘了罢,世上怎会有人因为忘了自己过往而感到悲哀发狂?
殊不知她早已陷入其中,不能自拔。